大家都知道,服装可以设计,房屋可以设计,动画、形象、艺术统统都可以设计。
那么诗歌呢?
装桢设计师朱赢春给了我们答案。
他通过对文字的解构,将诗歌以设计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。在他的《设计诗》里,文字的意义、形象和美的表达都发挥到了极致,不拘泥于传统,清新脱俗,让不少人觉得:啊,原来诗还能这样玩。
对这本书,评价两极,喜欢的人觉得好玩,不喜欢的人不屑一顾,觉得这不能算诗,小聪明小把戏,不过是前人玩过的东西。
很容易看明白,作者通过文字拆解、排列、组合等,让人感受到形象的趣味。
看了这本书,我觉得这本书,重点是设计,而非诗,更像一个创意文案。单把文句摘出来,大多缺少诗意。
但我更多想的是诗歌形式美的问题。可以从两条渠道看看这一类的东西。先看中国的:
有一年我去逛西安碑林,有个看到这样一块碑,清代马德昭的《魁星踢斗独占鳌头碑》:
“魁星踢斗”是我国过去比较常见的一个题材。魁星是传说中掌管文运,魁星站立在一个“鳌”字之上,取“独占鳌头”之意。这一类的魁星一般有两个动作:一手拿笔,一腿后踢。拿笔点“斗”,用“腿”踢“斗”,皆是希望被魁星点中、金榜题名的意思。但仔细看,这幅图恰好是由“克己复礼,正心修身”八个字组成的。
挨着《魁星踢斗独占鳌头碑》的,是《关帝诗竹碑》:
跟上一块碑一样,这块碑的竹叶是由二十个汉字拼画成的,恰好是一首诗:“不谢东君意,丹青独立名,莫嫌孤叶淡,终久不凋零。”借此表现关羽被俘后思念刘备的忠义。
中国古代还有一类,虽然不是把文字拼为图像,但也是通过文字变形、拆分、排列等,追求一种游戏趣味。宋代桑世昌编的一本书叫《回文类聚》,就搜集了不少这类诗作。最有名的是传说为苏东坡所作的《晚眺》诗,这类诗叫“神智体”,大体是靠字体的大小粗细、排列的疏密欹侧、笔画的增损,甚至颜色的不同等,以此显示诗的新奇,有些像猜谜语一样。
苏轼的这首《远眺》“翻译”过来是这样:
长亭短景无人画,老大横拖瘦竹筇。
回首断云斜日暮,曲江倒蘸侧山峰。
清代张潮编的一本《奚囊寸锦》,也是差不多内容的图文诗集。其自序里说到这里面的诗:“其形则方、圆、斜、正、三角、五角、六角、八角、分瓣、杂花;其法则藏头、拆字、顶针、接麻、互借、回文、象形、会意,各各有之。”比如下面这首《药囊》诗,全用药名,集成两首《西江月》,举其一,读起来毫无违和:
百部青箱故纸,雌黄半夏防风。
乌头甘遂白头翁,独活蚤休铅汞。远志预知厚朴,雄精五倍从容。
三稜巴戟自然铜,海马兜铃贯众。
这种对文字的玩法,中外皆同。
比如17世纪有位牧师兼诗人乔治·赫伯特,他的英文诗都是宗教主题的,有些诗就是通过形式的排列,造成视觉上的变化,来增强诗歌的意义。比如有首诗“复活节翅膀”,对折页横向印刷,像一对开闭的翅膀。
到了十九世纪,一些诗人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诗歌实验,把造型艺术引入诗歌,被称为具象诗(Concrtpotry),也叫象形诗、图画诗等。其中最常被提起的是阿波利奈尔。柳鸣九说阿波利奈尔是受中国象形文字启发,第一个创造出这种象形诗,不知何据。以下是阿波利奈尔的几首诗,虽然是法文,但图像一眼就能看懂:
从上面可以看出,无论中国和西方,将图形和诗歌结合的做法,都有挺长的传统。也未必是谁影响了谁。我觉得这是中西方在语言文字的追求上的一种暗合。
上面这个,是伊恩·汉密尔顿·芬利的一个雕塑作品,碑所刻上的词schiff(船)是反的,通过水面的反射才能被解读。
上面这个是朱赢椿《设计诗》其中一首“距离”。
诗歌,无论中外,都始终在追求“内”与“外”的完美结合。诗歌的音、色、形等,都属于外在的形式。闻一多提出诗歌要有“音乐美、绘画美、建筑美”的三美理论,差不多可以和音、色、形对应上。音乐美,是格律或节奏;绘画美,指词藻的选用,语言要美丽,有色彩;建筑美,闻一多先生阐述是指“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”。
形式的整饬,是一种追求;那么形式的参差,以及各种变化,也应是一种追求。比如闻一多的《死水》是自己“三美”理论的完美阐释,一丝不苟地实践了“建筑美”的要求,每行九个字,都是三个“二字尺”和一个“三字尺”构成的,读起来还是有内在的韵律的。但这样似乎不是在说“建筑美”,还是在说“音乐美”。《死水》这首诗,从视觉上看上去,还是整整齐齐的5节,5个豆腐块。
那如果更进一步,完全打破诗行排列,根据诗歌内容需要,把字、词、句组合成各种形式来写实的话,不就是阿波利奈尔和朱赢椿的诗吗?比如描写下雨,就把诗句排列成雨的形象。阿波利奈尔有首诗叫《听听是否下雨听听是否下雨》,正是这样的。
朱赢椿《设计诗》有一首诗《距离》,异曲同工:
其实不光是诗歌,其他文体和艺术形式都可以利用字母、文字、语句的形式本身,进行创作。
比如我们非常熟悉的《爱丽丝漫游奇境》,非常独特的一本书,它并没有要表达什么思想,有趣在文本本身。有些细节,我之前始终没注意到,爱丽丝遇到一只老鼠,在故事里排版是这样的:
后来我又买了一本草间弥生插图版的《爱丽丝漫游奇境》,发现草间弥生在这方面的尝试更多,比如为了爱丽丝时而变大时而变小,文字做了以下处理:
有一位艺术家叫“鱼山饭宽”,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,尤其是一些小画。比如下面他这幅“雨”。阿波利奈尔是“以画入诗”,鱼山饭宽是“以字入画”,非常有意思。
总之,我想说的是,除了以往对诗歌音律、色彩上的追求,诗句本身的形式,也有重要价值,也可以为诗的内容服务。至于这个形式上的探索要走多远,就是见仁见智了。